朝换代,连皇帝亦不复存在,单剩一个前朝逊帝名号而已。 次日上午,列车停靠铜山。铜山乃大站,停车时间颇长,许多人下车采买食物用品。安裕容也准备上月台活动活动筋骨,刚站起身,隔着过道的两位女士恰巧也站起来。他便住了脚,侧身相让,且微笑着道了一句:“女士优先,请。”这句话脱口而出,用的是西洋大陆流行的标准盎格鲁语,十分优雅动听。那年轻些的果然又被他惹红了面孔,飞快地抬眼扫过,抿着嘴角捏着裙摆,扭腰迈步出去。安裕容这才看出对方不过十几岁年纪,是个青春年华的美丽少女。其后跟着的似是家中长辈,用看登徒子的眼神戒备地盯了他好几眼。 这时邻座的礼帽先生也起了身,先前不过互相点了个头,这时听见那句西洋话,面色忽然带了几分热情,微笑致意。二人前后脚下车,礼帽先生递根香烟过来:“先生贵姓?” 安裕容接了,低头看看,是个洋牌子:惠尔斯。 “多谢。免贵姓安。安之若素之安。”对了火,抽一口,微微眯起眼,叹道:“惠尔斯香烟,快活似神仙。” 礼帽先生笑起来:“安兄弟真风趣。”跟着抽一口,“在下徐文约,忝任《时闻尽览》时政版主编。” 安裕容冲他拱拱手:“原来是徐主编,失敬。”敲敲烟灰,慨叹,“旅途困顿,得徐兄这颗香烟,简直恩同再造。” 徐文约拱手回礼:“安兄弟客气。什么主编,光杆司令一个,不过摇笔杆子勉强糊口罢了。” 话说开来,道出详情。原来《时闻尽览》名号叫得大,其实不过江宁本地一份创办不久的商娱小报。时政版虽然放在第一页,论地位却是最低,转载几条大报旧闻,拾人牙慧而已。从主编到记者到主笔,全是徐文约一人。他自负怀抱,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值此南方革命成果斐然,北方相持拉锯、意图未明之际,特地向社长申请,欲北上深入探访,搞些真正的大新闻回来。 因那句地道西语引起注意,才发觉这个邻座看去比自己还年轻着好几岁,形貌举止颇为不凡。坐了一宿夜车,哪怕最注重仪表的人,也难免憔悴。眼前这位却是几分颓废兼几分潇洒,怨不得招惹起小姑娘春心萌动。这般留意之下,便起了攀谈之心。 二人你来我往闲聊,不大工夫,俨然故交。 这时先头那两位女士回来了,后边还跟着男女两个仆从。男仆手中端着水盆面巾之类,女仆拿着几样吃食。先前并不见这两个仆从,想来是安置在了三等座。路过安徐二人,少女微微颔首致意。安裕容不必说,徐文约也是一身斯文气质,二人从容回礼。少女身边长者看清他两个,倒没多说什么,只唤了一声:“大小姐仔细脚下。” 待这一行人进了车厢。安裕容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装扮倒是入时。”那少女穿了一身带蕾丝花边的西式连身长裙,身边长者身后女仆所着依然为旧式盘纽衫裙。 徐文约接道:“听昨日说话,似是某位官家小姐,在申城读书,往京师探亲去。” 安裕容一乐:“官家小姐,不知是哪一家的官?” 徐文约道:“如今整个南方,哪里还有第二家?” 安裕容抽一口烟:“革命党人不是最讲文明平等,怎么还要奴婢伺候?” 徐文约听他语气平淡,不过就事论事,遂道:“大约革命艰难,终须兼容并包,团结协作。旧官家弃暗投明,欢迎还来不及,总不好叫人家衣食无着。” 安裕容听罢此语,不由佩服:“徐兄高见。听徐兄意思,北方却仍是另一家?你我倒罢了,小姑娘家的,瞧着身世不错,怎的这时节在外奔波?”他这是有心要多套几句话。 徐文约倒也爽快,道:“依愚兄之见,非年非假,探的什么亲?只怕是她家里如此安排。论兵强马壮,后方稳固,到底还要算北方。” 安裕容点头表示受教,索性虚心向对方讨教一番。 原来南方革命风潮如火如荼,大势所趋之下,不论军阀官僚,纷纷改投革命阵营。那些个前朝遗下的官家大户,若不想被革命,便只有趁早主动参加革命。投身早贡献大的,自然获得优待,足以保家小无虞。这位官家小姐的家人,大概虽入了革命阵营,对前景尚犹疑不定,况且南方各州虽说统一在革命大旗之下,论到实务,依旧各自为政,彼此间时有摩擦,并不稳定。单论这一点,反不如北方,尤其是京师、海津这些大地方,就算皇帝已然逊位,在前朝新军祁保善祁大统帅把控之下,局面可说平稳。 去岁南方临时执政府于江宁成立,大总统众望所归,宣誓就职。然看似花团锦簇,手下却无兵无饷。欲要北伐,口号喊得响,实则有心无力。欲要谈判,却又被祁大统帅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吊着,明知对方挟兵自重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