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烟屿蹙眉,他身上所穿的,是从羽林卫里拿的猎装,但外头还罩了一件鹤白氅衣用以夜里御寒。 此处是放鹰台,与离宫的诸宫室相去甚远。 林间荒草萋萋,长年无人打理,夜里风凉,她却只穿了单薄的春衫,架不住风清月冷,宁烟屿不说话,将身上的氅衣除去。 一阵细细的颤抖间,温暖的,还裹挟着他身上的温度,与淡淡兰泽芳草气息的氅衣,捂在了师暄妍瘦弱的肩上。 师暄妍心头的畏惧和胆寒,蓦然地便消散了几分。 “我,我并非存心骗你。” 宁烟屿未置一词,师暄妍回眸望着他,月光下,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一侧颌骨,他未能给予她一眼审视,可她知晓他在听。 “我是开国侯府的师暄妍,乳名叫般般。”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终于低下了眸:“你从小,被开国侯府送出长安,寄养在洛阳?” 凉意攻陷了鼻端,师暄妍轻吸鼻翼,氅衣落在肩头,捂住了她纤细的身子,到底避了些凉风。 鬓发间松松挽着宝髻的檎丹色垂璎发绦,伴随一绺绺卷动的乌丝,抚过他的脸侧。 淡淡的芙蕖芬芳袭来,将宽厚氅衣淹没间的女子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师暄妍点头,既然在长安重逢了,相信她的身世,也瞒不过他了,索性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一直被养在舅舅家里。因为出生的时候,冲撞了京里的大人物。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点,应当也听说过这些旧事。” 马背上,身后的男子对此却并无表态。 师暄妍也不可能指望凭借自己的遭遇能引来他的几分同情,只希望,他能多一些体谅。 “我在舅舅家里住了十几年,直到今年圣人施恩,才能回到长安的家,若是没有圣人这次的恩令,原本,舅舅是打算将我嫁给洛阳郡守的小郎君的。我不想嫁给那人,才从江家逃出。郎君,这次我说的都是真话。” 身后是一片沉默。 过了须臾,师暄妍感到隔着一重厚重的锦裘氅衣,男子骨节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臂弯,微微收紧。 师暄妍的心如敏感的触角,被拨动了丝弦,轻轻地颤。 草叶间蛰伏的虫豸,这时突兀地亮出了一嗓子。 “吱——” 她蓦地清醒过来,垂下了婉婉乌眸,一副做错了事甘愿受罚的模样。 月光下,一片片树叶被照得宛如透明,随风摇曳的绿树,仿佛被点亮,一泻银光落在男子的肩头,映亮了他清俊如画的眉眼。 末了,他轻扬唇角,掌下又用力了几分。 “我问的是,那夜之后,为何要逃。” 他的语调,在“那夜”两个字上稍稍停顿。 也不知为何,平淡无奇的两个字,被他强调出了一种酥人的缱绻和透骨的暧昧。 师暄妍觳觫着,心上不安,可好不容易酝酿起了一股可怜的情意,这时再也不敢去看他,以免不留神被戳破了,泄了气。 她垂下眸光,暗怀思量,忖着他堂堂一个长安权贵,又是男子,碰上这等事是不吃亏的,大抵不会为此而心怀不忿,只是今日凑巧在离宫碰见了,便掳了她出来好问个清楚明白。 师暄妍斟酌词句,正要说话,又是不及防,一只手从锦裘氅衣之下探了过来,不由分说,扼住了她的下巴,轻轻一捏,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让她抬高了眼眸。 被迫转过去,被迫与他对视,深黑的月夜之下,男子瞳眸深邃,不可捉摸,但蕴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着我的眼睛,再有一字骗我。” 薄唇微敛,在师暄妍的胆怯发抖之中,弧形的唇缓缓吐出了清冷的两个字,“试试。” 师暄妍心道自己哪敢还有欺瞒。 她坐立不安地凝着他的黑眸,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我那时找到回家的路了。” 男人轻笑一声,笑里却也透着寒意:“所以,你对我果然只有利用。” 有利用的价值时,她如飞蛾扑火,明知不该,却一头撞上来,誓死不回。 没有利用的价值时,她便弃他如同敝屣,抛置一边,搭乘上侯府的车轿,连一个字都懒得再施舍。 很好。 师暄妍身后抵着脊背的冰凉衣甲,离开了少许,她怔怔地仰眸。 男人嗤嘲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跃下。 放鹰台空寂清幽,人迹罕至,仿佛唯独一弯弦月听得到二人在密林之中的对话。 宁烟屿的手抚过骏马的臀,仰高目光,看着不安的脸色发白的少女,冷淡地道:“看来回了开国侯府,做回了侯府嫡女,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之于你,更如砒.霜。” 他的手掌不停地摩挲过马臀,不知为何,师暄妍心头一寸寸发紧。 太过于平静了,反倒让人更增畏惧。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