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洞门跑到外面,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傅氏学堂这几年已经停办,院子也荒芜失修,原来那几间教室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少年拿着把大扫帚在院子中央扫雪。 听到我们的声音,少年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回望。这样一个少年,身材瘦削,背脊挺得笔直,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恍然让我想到当年的冬生。 少年扔下扫帚走过来,谨芳立刻伸出胖胖的双臂,一字一顿地叫:“黑黑,哥哥。” 下了一场雪,倒恍如隔世,我一直当黑子是个小孩,这才意识到,他也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大人了。 黑子叫了一声“惠贞姐”,我说:“穿得这样少?你怎么会在这里扫地?” 黑子的脸仿佛红了红,回答说:“这几天下雪,没有出海的渔船,我闲着没事,就过来扫扫雪。” 傅宅的生活像炼狱般的煎熬,若不是有谨芳,我断然不能继续下来。其他唯一让我有所寄托的,是偶尔到过去的学堂来坐坐。黑子也大了,在渔船上谋生,约了日子隔几天就来学堂找我,我教他认几个字。这时候他正色说:“《千字文》我已经背下大半了。” 我笑笑,叫他背背看,他便神色肃穆,一板一眼地背起来。我们站在顶着积雪的大槐树下,脚下就是那一汪池塘,地面上盖着皑皑白雪,池塘里的那几尾锦鲤还照样游得自在悠闲。我渐渐出了神,悲悲戚戚地想道,我这样的日子,竟还不如这池中那几条鱼来得自由快乐。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诗赞羔羊……”黑子背到一半背不下去,我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见他懊丧失望的神情,笑着安慰他:“真的已经背了大半了。你不用急,慢慢来,我小时候可不如你,为《千字文》就吃了我父亲不少手板子。” 一个老妈子在圆洞门前张望,是博延专门派来跟着我们母女的人。谨芳日渐重了,我抱不了太久,下雪天也不好让她下地,出来透了透气,我又只好回去,像一条在茫茫大海里挣扎的鲸鱼,靠偶尔露出海面吸取空气才好续一续命。 晚间博延过来坐了坐。 这一年有余,博延道歉过,承诺过,发誓赌咒过,开始我还哭过,砸过东西,甚至于一个人跑出傅家,一直跑到了码头上。可是谨芳还在傅家,四季一天到晚看着谨芳,谨芳又一天到晚在生病吃药,我带着谨芳出不了傅家的门,最远也只是在后门的傅氏学堂院子里的那一汪池塘边上坐上一坐,发一会儿呆。 那一次在码头上,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上船。博延在码头上追到我,把我拉回西苑,第一次对我动了手,咬牙切齿地喊:“你想跑到哪里去?是不是去找那个死鬼傅冬生?你是我傅博延的人,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死也要死在这傅家的宅子里!” 第二天,他又回来服软,道歉,承诺,赌咒发誓,而我只余冷笑。 一年有余,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我早已疲惫不堪。有时候我想,也许等谨芳再大些,等我磨光了傅博延的力气,我就能带着谨芳远走高飞。又有时候,我乏得不想再多想。这世间冰冷苍白,其实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不知博延是否终于也厌弃了我的冷淡,多数时间也不来西苑自讨无趣,这一回也只是来看看谨芳。 四季来上茶。博延出现的时候,四季上茶的动作总比平时快上些许,大嗓门也会忽然变成轻言细语,脸上还要带三两分娇羞的表情。不晓得傅太太许了她什么好处,才让她死心塌地地呆在西苑这一潭死水里。幸好博延素来看不上她,要不然恐怕他还会往西苑来多跑几趟。 博延如今的心思也不在风月之上。他这一年赋闲在家,日日受他父亲的训斥。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自视甚高,受不了在父兄甚至佣人那里被轻视,所以总想找门路做一些生意出来。这天他的心情仿佛不错,告诉我:“陈太太,就是傅秀燕,今天派人来传话,说明天要来看你。” 我与秀燕也早断了联系,第二天她如期而至。如今的秀燕早已经嫁给了她的大表哥,住到永平县城去。据说她这一回过了年回南岛家里探亲,才听说我也在南岛上。她看见我就紧握住我的手,说话的声音忧心忡忡:“三少爷对你可好?怎么把你安顿在这里?这西苑早先不是二姨太的住处?” 二姨太早年吊死在这楼里,说起来是有些晦气,可巧,我也是个二姨太。我笑了笑,无话可说。 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