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道:“奴才哈奇请主子万安啦!”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举步往勤政亲贤里去了。 博达哈紧随其后,哈奇骂也不敢,叫也不敢,更不敢使唤旁人。自己短手短脚地挣扎了好一会子,才勉强站起来,又在四周探一探,心里暗暗骂声晦气,灰溜溜地滚进去了。 一起又一起的召见,皇帝在勤政亲贤忙了整个下午。宝座后悬者祖宗御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正殿“中正仁和”对着的是“日监在兹”,这里“勤政亲贤”对着“敬天法祖”,历代帝王的御笔遍布四处,一座不大不小的养心殿布满先王谟训,举手抬足之间,满眼都是祖宗家法。 其实仔细想一想,皇帝何尝不是活着的祖宗。四方万民臣服朝拜,列位臣工俯首听命,仿佛天下大事皆在一人,尊崇无比。 在召见臣子的间隙,在宝座上端坐的皇帝终于能够短暂地松泛下来,活动活动筋骨。他抚着案头的如意,上好的和田玉被工匠精雕细琢成吉庆的图案。西暖阁里安静得很,安静到可以辨别出空气中金黄的扬尘。人的一辈子仿佛也如惊起的尘土,在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后,最终都将归结于长久的沉寂。 在位的皇帝自登极起就要开始修陵,刚刚召见的熙敬,来回的便是这起子事。其实闲下来仔细想想,他这一生如果没有遇见她,也许会过得很乏味,按部就班地做好该做的事,主持典仪,立后纳妃,生儿育女,在完成权力交递之后安详地被送往早就营造好的皇陵。倘若真的泉下有知,在硕大的地宫里举目四顾,碌碌一生尽是空名,纵然富有四海,终归空空荡荡。 前朝有些帝王喜爱猫狗甚至超过后宫妃嫔。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它们永远忠实,一颗充满惊惧与猜疑的心才能短暂地被安放。可是这一生如果没有痛痛快快地爱过,没有全心全意的交付,未免太遗憾。 在传召的间隙,在不动声色地看完数场冠冕堂皇的闹剧后,在这么一点点细碎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她,很想很想。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于他而言都算是一种奢侈,可他却从这小小的奢侈里,感受到完满的幸福。 上天于他,尚算眷顾。 外头奏事的传报,张敷宣在大穿衣镜前整理衣冠,太监替他挑起勤政亲贤的门帘,口中道“臣张敷宣恭请皇上圣安”,紧接着扫袖行跪安礼,皇帝叫起,他便起身前行几步,跪在皇帝侧边白芯红边的锦垫上。 后头议的什么事,外边人不能也不敢去听了。老爷儿的金光在窗台上慢悠悠地腾挪,划出一道凌厉的锋芒。皇帝在养心殿中,就好比镇下四方的宝佛,主子在便没有人敢造次,大家伙儿也没有偷闲躲懒的胆子,各自干好自己的手边事。铜漏里的水滴,无声无息地滑过游弋来往的人群,“嗒”然一声,静默却迅疾。 张敷宣回奏毕,皇帝今儿下午的叫起也全部结束。皇帝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亲自将张大人送到了门前,李长顺愈发不敢怠慢,绕过门旁的太监,自己给张大人打门帘。这位是从地方一路擢上来的好官,颇有清誉。在京城待的久了的人,享惯富贵太平,没人愿意下到地方去受苦,可他不一样。他此番是受任湖广总督,来向皇帝辞行的。皇帝笑道:“百姓安乐,首赖地方。湖广袤野千里,洞庭烟波辽阔,盼张卿亦有此等心怀。时日且长,来日咱们君臣对景,再细论平生罢。” 眼见李长顺将张敷宣引出去了,在一片浩荡的金粉之中,皇帝站在养心殿前负手目送。他心里忽然也生出几分壮阔来,这是他的河山,他会恪尽本职,将每一个心怀理想的人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其实治国就像下棋,让每一粒棋子适得其所,棋面才能活起来,才能源源不断,推陈出新。执棋者不动声色,隐于其后,面目模糊,功过任人评说。 他无数次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无论是先王遗训,还是站在朝堂列位臣工。所幸这位少年天子仍旧对他的国家心怀赤忱,也相信历代圣王的言行与古书中所描绘的盛世并不只是空话假话,而是可以经由努力而达到的事实。 这个理想也许很宏大,也许很空妄,但是他愿意投入所有精力,所有热情去尝试。并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