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一庭静默。风吹过抄手游廊,将秋初花落的残香卷起又吹落,明明是静谧得骇人的月夜,未殊却仿佛听见了大海的浪涛声。 那个皇帝死了。在大海之涯。 未殊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眼神,他站在空旷的悬崖上,背后就是赤海翻涌不息的怒涛,他平展双臂,海风便灌入他十二章纹的冕服袍袖间,猎猎飞扬—— 阿穆尔可汗的铁骑已将他团团包围,他身边的亲随尽数死殉,海风裹来尸体与鲜血的气味,刺激得人全身发凉。 可是他,大历的亡国之君,却仍然面相庄严。 他注视着马背上的阿穆尔可汗,缓缓地张开了口,一字字随着海风强劲地拍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他的话音很平静,平静中是刻骨的怨毒。 未殊闭上了眼。 他并没亲历过那个场景——那是战场,是舍卢人一统天下的最后一个战场。可是那一幕幕却如鬼影,纠缠了他十余年。 真是莫名其妙,他即算是汉人,也并不打算为大历皇帝复仇。真是莫名其妙,谁坐江山,与他有什么干系? 然而心口竟渐渐地痛起来了。这痛感很熟悉,也正因这熟悉而令他恐惧,有一只铁手将他的心脏攥紧了,倒刺扎了进去,血流如注。他极缓慢、极缓慢地伸手,摸索到了那一只青瓷瓶,吃下了一粒药。而后,他便盯着那瓷瓶上枝蔓缠绵的青藤白花,冰凉的触感,微微浮凸的花纹宛如夜中的妖魅。 用过了晚膳后,他便往璇玑台去了。无妄知道公子每隔三日便要给那钱姑娘授课,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也拦不住他。只是看公子脸色比平日愈加苍白,隐隐担心地问了一句:“今日还要去吗?” 未殊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他回过头来看着无妄,那神情明显是说:不然呢? “您……”无妄咽了口口水,“我怕您累了。” “是有点。”未殊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了。 无妄觉得自己跟一块木头说话都比跟公子说话强。 眼见得要入冬,璇玑台上的夜风里寒意渐深。这一回,未殊带上了几本经册,打算交与阿苦让她回家攻读。月初的月亮是一弯细细的眉毛,他望了半天,却望不出来那初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末了却想到一双漂亮的眼睛,因笑容而眯起的时候,便如这眉月一般让人舒惬。 虽然她笑的时候往往没什么好事。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好了,这个字我不会写。”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帅了,我上回作业没做完。”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厉害了,这艮卦后面是什么?” 想到卦位,他心念一动,望向台阶底下的阵法。沉吟半晌,他走过去将阵法改得简单了一些,省去了一些偏门的步骤,心中想,这回该当能过了吧? 如此一番动作,月亮已渐近中天。他倚着璇玑台下的白玉阑干,才感觉自己身心都疲乏了下来。 她怎么还不来? 她从来没有迟到过的。事实上,往往他与她都是前后脚到璇玑台,时间都掐得刚刚好的。 中夜的风确实是冷了。他摇了摇头,想她今晚或许是不会来了。 他便想往回走。 却又顿住。 万一——万一他走了,她又刚好到了怎么办? 她总归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不过……她那样舌灿莲花说谎不眨眼的一个小丫头,来了也不会告诉他是什么事情耽搁了的。她每次骗他,他都要摆上一卦才能辨别清楚。 思绪便这样漫漫然地飘荡着,没有方向、没有焦点,最后却总是落在那一双闪耀的眼睛上。真是奇怪——都教了她大半个月了,他却在这个时候感到奇怪了: 奇怪,她到底为什么会缠上他?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