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路边冻死一点不出奇,潦草地没了,悄无声息。 “你也要结婚了。”孙晚秋说,她看向展颜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小时候的事,她记忆最清楚的是婷子姐,婷子姐十七八岁时,梳着两根长辫子,皮肤黝黑,眼睛却又大又亮,爱笑爱唱,她们都觉得婷子很漂亮,她牙齿雪白,会讲《聊斋》,在有月亮的晚上坐门口,说一个又一个的鬼故事,把小孩子们吓得哇哇乱叫。 后来,婷子姐嫁人,也就一年的光景,她回娘家,还是坐门口,怀里抱着个小娃娃,那么多人,她也不避讳,像别的妇女那样,一撩褂襟子,露出石滚子一样大的乳|房,给娃娃喂奶,同人说笑。 孙晚秋看到她黑乎乎的硕大的乳晕,她吓了一跳,很多事都吓不到她,婷子姐吓到她了。婷子姐本来是那样的一个姑娘,水灵灵,鲜活活,像只燕子。可她做人家媳妇了,做人家妈了,就变得跟其他妇女再没两样,孙晚秋那年读五年级,她看到婷子姐喂奶,就再也不喜欢她了,而展颜,在那摸小娃娃,说小娃娃真可爱。 她也不知怎么了,竟想起婷子姐,一个女孩,变作妇女,不是同男人睡觉变的,是那个孩子叫她变的。 好像听见展颜说春天办婚礼,先领证什么的,孙晚秋道: “跟男人睡觉快活,但生孩子不快活,要是只睡觉就好了,生孩子,就得做人的妈。”她想有一个更好的妈,羡慕过展颜,但轮到她自己,孙晚秋发现自己并不乐意做人妈,一想到一个孩子,那么大一个东西,要从两腿之间钻出来,她就恶心。 “你喜欢小孩儿吗?”孙晚秋问展颜。 展颜想了想,说:“我还是更喜欢图南哥哥,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生小孩,但如果生了,就好好爱护。” “我不喜欢。”孙晚秋在对所有事的判断上,都这样清清楚楚,她想,展颜不会变成婷子姐那样,但她一定会变成一个妈妈。 “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跟男人结婚,只睡觉。”孙晚秋笑着坦白,“能遇到一个让我快活的男人,我就很高兴了。” 她们长大了,遇到男人还不够,还要生育,繁衍后代,像她们的祖祖辈辈那样,孙晚秋在这么冷的天里,想到这些,心头变得更冷,她对生育感到排斥。 正是晌午,天冷,可日头刺的人眼睛想眯着,展颜一本正经说:“丝瓜还想开花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呢,你不结婚,最多就是不结果子的丝瓜秧,谁也管不着。” 孙晚秋哈哈大笑:“有道理。” “你过年回去吗?我要回的,看看我爷我爸。” 孙晚秋摇摇头:“去年回了,还是那样,我小弟不争气念书不行,又懒得要死,一家鸡飞狗跳,吵死了,我妈倒硬气了。” 她妈李彩霞确实硬气了,被孙大军吼了半辈子,打了半辈子,现在孙大军丧歪歪躺那儿,她给他一口吃的,他就能吃,不给,就饿着。心情不好了,干活回来好一顿骂,孙大军什么辙都没有了,他是废人,得在老婆孩子手底下讨日子过,是一天,算一天,那也不想死。 不过,孙晚秋比李彩霞还硬气,谁挣的多,谁最大。李彩霞不敢再骂她了,瞧她穿着大靴子,鞋油擦得锃亮,可体面,包里兜着钱,新取的,还连着号呢。 一出门,一口一个俺闺女怎么怎么,孙晚秋觉得李彩霞讨好自己时的样子很可悲,记忆里的妈,是个彪悍的女人,她也佩服过妈。但如今,母女俩,只剩钱好谈了。 李彩霞还等着她给小弟盖楼,娶媳妇,村里楼是盖了不少,比着谁吊顶高,院子大,铺了廉价地板砖也不拖地,下雨天直接进,带一脚泥,啪一口老痰,也随便飞。 孙晚秋觉得小展村变了,又好像没变,她就呆两天,够够的,又冷又脏。一群半大孩子围着放炮,饭桌上男人喝的脸成猪肝,乱比划,吹牛皮,妇女们都烫了花头,穿五颜六色的羽绒长袄,攀比谁的靴子长,牛皮的,还是羊皮猪皮……她清楚,她这辈子不回小展村,也不会觉得有啥想头了。 “展颜,有几句话我想说,即使你结了婚,也要好好挣钱,挣钱你知道吗?那才是真家伙。”孙晚秋冲她笑笑,“没有什么爱,比钱可靠。” 展颜没反驳,她从小跟孙晚秋对世界的认识就不太一样,最一样的时候,是对于念书的看法,后来,连对念书的看法都不同了,她们像走在两条并行路上的人,时时对视,会心一笑,两条路,会在死亡的终点再次交汇。 她只是说:“我知道,我不会放弃工作挣钱的。” 孙晚秋道:“你要是回去,帮我捎点钱,我妈那个人取钱费劲,她老记不住密码。”她说时,脸上尽是不耐烦。 展颜知道,孙晚秋其实还是爱她的妈妈,尽管,她讨厌她,母女之间,就这么奇怪。 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