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寻到了他说的那处裸岩,便带他落下。 那是半山腰一处开阔平缓之地,横卧着一块半亩来大的裸石。石面早被山风与水流磨得平滑,上头一颗草木也无。因才下过雨,山溪涨满,水面漫溢至那石面上,形成一片又薄又宽的水幔,映着明晃晃一片天光。 只觉豁然开朗。 他们在那裸石上坐下,十四郎放下瓜果,云秀寻了一圈,觉着似乎少了些什么,便从袖子里取了套酒具,倒了杯果酿递给十四郎。 两人便撸着肉串儿喝果子酒。 自早春时他们来到扬州,已有半年多没得清闲。十四郎便如纵虎归山的那只虎,如鱼得水的那只鱼,一旦被放归到这大千世界,便撒了欢般活跃起来。什么都要去看一看,什么都想去碰一碰,什么都得去钻研钻研。 可惜这山水却和他在笼中所听闻的大不相同。 最初时他也同旁的权贵子弟一样,赞叹于此地的繁华,乐于结交那些辗转在扬州院乞职,也在二十四桥销金的文人墨客,还曾借着云秀的便利,去达官贵人的筵席上参观过——可很快他便察觉到繁华表象之下种种暗潮。 那次筵席上,扬州那些为官名声还不错的地方大员们,揽着妓|女讨论着天下赋税,感慨民力枯竭,悲叹再不削减开支百姓就将不堪重负了。这时不知谁说起朝中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些年一直都在设法省钱,前些年甚至曾打算削减政事堂给宰相们提供的堂食。于是得到了列坐读书人们的一致鄙视——宰相们的堂食是天子厚待人才的体现,人才价值几何,堂食才价值几何?岂能削减! 一边慷慨陈词着,一面抽空感慨了一下——今年天旱,稻米不好吃,鱼肉却更紧实。席间那盘集鱼鳃盖儿中肉裹鸽子蛋白炸成的芙蓉鱼柳,滋味真是醇厚啊。 后头他们还委婉的批判了一番那个只会搜刮民脂民膏,却不懂开源节流之术的前朝宰相柳世藩,评判了一番本朝宰相们的“消兵策”是否可行,又谦逊的探讨了数种减赋还能增收的妙方……然而十四郎显然已听不下去了。 这些人在私家筵席上的姿态,和在天子堂前、在奏表中的截然不同,狠狠的伤害了十四郎那颗对人性还充满了信任的幼小心灵。 从筵席上回来,十四郎消沉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便转移了兴致。 之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先是以文人的身份出入盐商的门户,随即以购买田产的名义从掮客们口中打探出四方田庄的行情归属——再然后,他便和云秀假扮成从偏远之地前来投亲未果,不知该如何谋生的家道中落的穷书生,投宿到郊野到寺庙里,跟村野的佃客们当了小一个月的邻居。 这孩子模样纯良,性情亲和,天生就人见人喜欢,谁知演起戏来竟也如此纯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可他显然不能从这种角色扮演里体会到快乐。 他越是以不同到身份看到这纷繁人世对不同对人展现出来的不同面貌,便越是对自己所读过的书,所听过的道理,所习以为常的伦理感到痛苦和疑惑。 ——这少年的内心太敏感,太温柔了。 当他知晓民力将竭时,便无法心安理得的享用罗列珍馐的“堂食”。 当他悲悯民生多艰时,那道斩百鱼才得一盘的芙蓉鱼柳,只能令他想到饥民易子而食。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却无法天然就将自己放在“牧守”的位子上,将自己同那些向来都被当做羊群的人区分开来,区别对待。 也因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父母兄弟师长同窗尽都是“牧民”之人,他也无法将自己同那些吟咏着“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却还能心安理得杀一百条鱼享用一口最嫩的肉的人对立起来,将众恶归之。 这大概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吧。 云秀从旁看着他——带他出来时,她以为是带他出来派遣,可原来,这才是他要修的“红尘道”。 这痛苦高尚、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