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旦被厌弃翻身是难了。邬双樨如今拼得一无所有,亲率部队折在登州港七八成,没有战功。当时若死了倒也好,可怕的是到现在也没人问他孔有德怎么回事。奋力拼杀只换回来一个……倒钩箭头。邬双樨若是能仿生大笑,一定要好好地嘲笑自己。 李在德看邬双樨眼睛发红,心里发慌:“又疼啊?” 邬双樨微笑:“没有。” 阳督师特别关照李在德一个食盒。边关清苦,最珍贵的仅仅是一枚鸡蛋。李在德连忙把鸡蛋塞给邬双樨,邬双樨握着这枚温热的鸡蛋,心里酸痛。 若是他想要的,只是这枚鸡蛋,该多好。 旭阳站在房间外面静静听着。一只手食指转着帽子。 “傻狍子,听我的话,回北京去。我不想让你一直看着我这副死样子。回北京去吧,好不好?” 李在德生气:“这有什么?这到底有什么?” 邬双樨长长地,长长地一叹:“傻狍子,你留着这里这样看着我,搞得我恶心我自己……” 李在德愣住。邬双樨趴着,狼狈地对他笑:“你回北京,好好地做你那些火器,我在辽东恢复。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对不对?” 故事里的少年将军长枪银甲,是春闺女儿的梦里人,说书的永远也不会说少年将军受伤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便溺需要人帮忙。 邬双樨握着拳头,低声道:“好狍子,回北京吧,求你了。”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 邬双樨咬着牙扬起手,摸摸李在德的脸,用拇指抹了他静悄悄的泪。 “你在北京安安全全的,我心里就是安稳的。率领巡检队回去吧,这是你的职责,李巡检。” 李在德沉默半晌:“那,那谁照顾你……” “我舅舅……快来了。” “你一定要好起来……” 邬双樨轻笑:“我哪里舍得下你。” 工部巡检李在德奉命率队从辽东返回北京。不走山海关,南下大连卫渡海至山东,取道山东归京。 李在德去跟邬双樨辞别,邬双樨狠狠地捏一下他的手。 “旭阳他们护送我们去大连卫上船。” 邬双樨看李在德身后的旭阳,一如当时他将要上战场。 旭阳依旧,沉默颔首。 “你一直做得很好,李巡检。领着巡检队归京吧。” 李在德深深吸一口气:“邬将军,你做得也很好,为国奉献,平乱受伤。我为你骄傲。”说完坚定一转身,抬脚走出邬双樨营房。 离别的痛苦并没有来得及更深地撕咬他,因为他走出营房,撞上一批伤兵从大连卫撤回。 两个民夫抬着一个担架从李在德眼前走过。担架上的那个是“人”……被火炮轰个正着死了是痛快,被波及却没当场死亡的,只有悲惨。 李在德瞬间觉得一桶雪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什么思绪都冻断了。旭阳冷静地一捂李在德眼睛:“走了。” 从总兵寨去大连卫,李在德简直像逆流走进人间地狱。 残肢,溃烂,活不像人死不像鬼。夜里睡觉的时候哀嚎贴着耳朵,越往大连卫走就越是伤残严重的士兵,有些干脆被扔在大连卫等死,死了没人认尸就海葬。巡检队的其他人被吓傻了,李在德呵斥他们:“都是为国牺牲的义士,有什么可怕的!” 李在德半夜缩在舍馆薄而脏腻的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瑟瑟发抖。 恐惧,可能是最基本的同理心。 同为人,何至于如此。 发了半天抖,半夜外面敲门,吓得李在德一弹:“谁啊?” 旭阳的声音:“是我。我来看看你。” 工部巡检的书生们第一次直面这样肉烂骨碎的血腥场面,等船的时候旭阳和他的手下不得不每天晚上巡逻,害怕这些书呆子崩溃。大连卫的官驿舍馆有一大半被征用做伤兵的临时停留,医官给重伤员刮腐放脓,那声音旭阳他们听久了都受不了。 李在德光着脚跳下床奔出去开门:“你你你来了啊!” 旭阳举着油灯,在黑暗里融出暖暖的一团光明:“你……别害怕。”m.ZZWt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