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文缓了脸色,叹口气,“你们回去吧,我另外有话跟你们母亲讲。” 杨萱不情不愿地回到玉兰院。 她是真不相信三舅舅辛渔会在那种庄重的场合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那太荒谬了。 虽然按规矩来说,父亲亡故,儿子要守孝三年,但是通常二十七个月就满了孝期。 就是说,出了正月舅舅们就可以除服。 这期间足有九个月的时间可以饮酒作乐,三舅舅何必非得在奠礼的前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以致于夜宿青楼? 三舅舅从来就不是愚拙之人。 三年前,辛归舟病故。 当时杨芷染了风寒不能出门,辛氏便带着杨桐与杨萱到扬州奔丧。 三舅舅比辛氏小三岁,是辛归舟最小的儿子,彼时虽已婚配,但未有子嗣。 辛归舟在扬州颇具名望,前去吊唁之人络绎不绝。 大舅舅辛农、二舅舅辛牧以及三舅舅辛渔带着子侄辈站在灵前答谢宾客。 宾客们上完香,会对辛农与辛牧道恼,请他们节哀顺变。 却没人搭理辛渔。 辛农与辛牧都饱读诗书,考中过进士,但不曾入仕,就留在书院执教。辛农教授《论语》,辛牧专讲《春秋》,记得弟子们敬重。 唯独辛渔,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 别人纷纷谈论说一亩好田里长了棵歪苗。 杨萱听在耳朵里,好奇地问:“三舅舅,你怎么不像大舅舅那样做个有出息的人,这样别人也就愿意跟你说话了。” 三舅舅点着她的鼻尖道:“一家人不能个个都能干,总得有个不成器的。” 杨萱不懂。 三舅舅便叹,“这样别人心里才舒坦。” 后来,三舅舅索性不在灵前守,而是带着杨萱到处逛。 他带她去看泡着毛竹片的水塘,告诉她怎样打料、捞纸,把纸浆做成湿纸;他带她去花房看茶花,彼时不到花期,茶花枝叶却是繁茂,他告诉她怎样让一株茶花开出两朵不同颜色的花;他带她去鸟市,告诉她哪是画眉哪是黄莺,还告诉她八哥鸟要修剪舌头才能学会说话。 杨萱走得累了,三舅舅将她抱在怀里,用斗篷严严实实地包着。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 杨萱就问:“三舅舅,大舅舅和舅母他们都是里面穿棉布衣裳,外面套着麻衣,你为什么把麻衣穿在里面,不嫌弃麻衣扎人吗?” 三舅舅梗一下,低声道:“我皮厚,不怕扎。”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外祖父的棺椁入土,三舅舅晒的纸也好了。 杨萱与三舅舅一起将成纸一张张从烘壁上揭下来。 这就是原纸。 得到原纸后,再用排笔和毛刷将事先调好的涂液刷到纸面上,晾干压平,就得到漂亮的纸笺。 纸笺光洁如玉,隐约有好看的暗纹。 三舅舅笑着问她:“萱萱,你给纸笺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当时水田衣正时兴,三舅母就穿了件灰蓝、青碧和湖绿几色拼接而成的水田衣。 杨萱随口便道:“水田笺。” 三舅舅和煦地笑,“好,就叫水田笺。” 这样清雅的通达的三舅舅,绝不会不知道被家族逐出是怎样的后果。 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就像前世的杨萱,纵然手里捧着上千两银子,衣食无忧,可事到临头,谁有能给她撑腰,给她依靠,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何况被除族,根本不可能带走公中的半点财物。 三舅舅不曾有过差事,也不知是否藏有私房银子,倘若两手空空地出去,他又如何安身立命? 杨萱辗转反侧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两眼乌青地跑去正房院。 辛氏正站在门口,低声跟文竹吩咐早饭,瞧见杨萱,将手指压在唇上“嘘”一声,“你爹爹连日赶路太过疲累,现下还睡着,你跟阿芷说声,今儿上午就别过来了。” 杨萱点点头,同样压低声音道:“娘写信给三舅舅,叫他来京都吧。大舅舅不要他,萱萱要,让三舅舅住咱们家里。” 辛氏骤然又红了眼圈,哽噎着道:“萱萱真是长大了,总算你三舅没白对你好。我稍后就写信,三舅舅知道你挂念他,定然很高兴。” 杨萱慢慢踱回玉兰院,从长案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子,匣子里装着她攒下来的私房钱。 她跟阿芷一样,从六岁起,每月都有二两银子月钱。她平常没有花用的地方,最多就是趁春桃春杏出门的时候,让她们带回一把窝丝糖来,也不敢多买。再就是灯节或者庙会,自己做主买几样好玩的小物件。 这三年已经攒下来五十多两银子,倒是还有十几只过年得来的小小银锞子。 合起来约莫六十两。m.zzWtwX.com